想到與卡夫卡初識的那天,已經是一個禮拜前的事了。在短短的七天內,我已不再認為,一隻貓在身邊口若懸河有什麼不尋常之處。
這讓我想起,當年第一隻複製羊出現時,也曾經震驚全世界,但是一段時間後,人們便開始相信,這種事情確實可能發生。我不禁為人類極大的可塑性,和永無止境的想像力感到小小的興奮。
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說話。我不知道自己如此多話,也許是因為認識我的人都說我很安靜,很害羞,讓我也開始以為自己是一個沒有話說的人。所以只要在人多的場合,我就習慣不說話,好像這就是我在別人心中應有的形象。
雖然想過脫離這種形象,但有時,我也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。我因此少了很多說客套話的機會。說客套話比聽別人在耳邊嘮叨來的更讓我心煩。因為我討厭看到虛偽的自己,而很可惜,有時就是無法隨時保持真誠。
當我們在聊天時,卡夫卡喜歡用一種專業心理醫生的神情看我。不同的是,裡面多了一分關心,少了一點分析。我知道牠懂的很多,理路也特別清晰,但是和牠聊天我不怕說錯話,我用最真誠的一面對牠。也許還是和牠毛茸茸的貓臉有關,和一隻貓說自己的心事感覺很保險,也很自在。
我喜歡聽牠說牠朋友的故事,還有牠的奇怪經歷。我們常常一同躺在床上,牠窩在我的枕邊,說著這些故事,直到我們慢慢睡著。
跟牠所歷經的事比起來,我的故事相對遜色很多。但令人驚訝的是,牠依然對我的童年,家庭和無聊的學校生活感興趣。讓我覺得自己與眾不同。
除此之外,我們更花時間聊一些我認為虛無飄渺的事情,像是藝術,宗教,哲學,生命的意義之類的。之所以說虛無飄渺,是因為這些事好像跟生命有關,但是似乎也不是存活的必需品。很多人對這些事情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,但他們也覺得自己活得好好的,或許陽光,空氣,水還比較實際一點。
因為受到卡夫卡的激發,我和他提出我的見解:沒有這些“虛無飄渺的事”爲生命點綴,就像吃東西沒有加調味料,畫龍沒有點睛一樣,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。
聽我這麼說的卡夫卡,眼睛稍稍睜大,但沒說什麼。牠知道我說話一向很偏激,也很激動,而牠有時就讓我肆無忌憚的說心裡話,不直接評論我、反駁我。
因為牠比較喜歡讓我自己反駁自己。
「你對事情有很多自己的看法。」牠說:「你沒和我說休學的原因,我的意思是,你沒和我說“長的版本”,但我想聽聽你對未來的想法。」牠的這種表情,常常出現在那些關心子女前途的父母臉上。世界上最可怕的,莫過於這種令人煩躁,卻又充滿關愛的表情。想逃也逃不掉。
「很多人這樣問我,但我很不喜歡回答,這是我自己的事,我不想聽別人在我耳邊嘮叨,這是我的人生,不是別人的,應該由我自己決定怎麼走。」這樣說話讓我感覺神清氣爽,非常過癮。
「你放輕鬆好嗎?你是不是得了休學症候群啊?」牠苦笑。
「抱歉,但我想我是。我真的已經受夠別人跟我說學歷有多重要這擋事,他們的理由沒有一個可以說服我,到頭來還不是因為有學歷比較好找工作。那找到好工作後呢?可以賺比較多錢?比較好找結婚對象?所以可以生一個基因比較好的小孩嗎?然後呢?不要跟我說會比較好死。聽他們說那些,我真恨不得揍一拳在他們臉上。他們為什麼不說我會比較快樂?他們不敢,因為他們並沒有比較快樂。」
「第一,我反對暴力,第二,我覺得你說的沒錯,第三,我覺得那些對你嘮叨的人也沒錯,第四,你怎麼知道他們不快樂?」牠想了一下後,態度平靜的回答,但可以稍稍聽出牠話中的幽默成分。
「我知道那些對我費口舌的人們是出於關心,我真的知道,但很可惜,他們一點也不了解我,而我卻無能為力。我覺得他們的觀念根生蒂固,食古不化,他們卻覺得我朽木不可雕也,是個不務正業之徒。」我的表情無奈。
我繼續說:「我知道,他們期待的生活很正常,而正常對他們來說就是保險,而保險就會帶來安全感,還有快樂。」
「膚淺的快樂。」我附上一句,口氣略帶譏諷。
「你覺得你無能為力,可是他們對你也是一樣的。很多人必須照著規定走,因為他們如果不照著走,往往在社會中難以生存。但是強者不同,只有強者可以打破規定,因為他自己定自己的規定。」牠說。「你不給他們時間,他們如何知道你是強者?如果你一定要說服他們你是,根本是強人所難。」
我回牠:「那何謂強者呢?如果哪天,我覺得我成功了,成為強者了,而他們不以為然呢?如果他們心中的強者是賺了千億的傢伙呢?」
「那你又何必在乎呢?如果你已經認為自己是強者了,別人說什麼,還重要嗎?」牠回答。
我了解牠是什麼意思了。我突然覺得自己活得很矛盾。我對於自己拒絕在校學習這件事有一番自認崇高的理由,但不管如何都算是一種反社會傾向。我有一股和社會唱反調的強烈慾望,與所有的規範作對似乎是一種樂趣。這種慾望使我對許多社會現象感到做噁,學校教育只是其中一項,其餘的則讓我厭惡到拒絕再看新聞。不只是這些社會亂象使我怒氣衝天,更令我生氣的是,除了休學以外,我什麼都改變不了,而那些有能力改變社會的人,大部分就是社會亂象的禍源。憤怒以外,接踵而來的是擔憂,擔心也許哪天,當我有能力改變社會時,我已經不再憤怒了。
而我真正想說的是,雖然我是個憤世忌俗的傢伙,恨不得與這個醜惡的世界隔絕,可是最終,我不得不承認,我的願望還是能認同這個世界,且被世界認同。
「很多人說,不要在乎別人的想法,衷於自己就好了。但如果有一個人完全不在乎他人的想法,為了強調自我意識而凡事衷於自己,那我和你說,他只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罷了。」卡夫卡說。
「還有,在乎他人的想法其實是一種本能。」牠繼續說。
「怎麼說?」我問他。
「人會在乎大眾的想法,是因為人希望融入社會。人會希望融入社會,是因為人就是群居的動物。想與大眾群居,首要是能被大眾接納。然後,不要問我為什麼人是群居的動物。對真理不要有太多疑問。」卡夫卡微笑著說道。
是啊,人確實是群居的動物,我特別能體會這點,因為我總是一個人。
「卡夫卡,你老是人來人去的,你到底是人還是貓啊?」這句話從我毫無表情的唇冒出,我老早就想這樣問牠,但此刻我已經不在乎牠回答什麼了。我眼睛半瞇的看著牠,好像在等著牠出糗。
「你說呢?」
我就知道。
牠繼續說:「你之所以討厭那些對你嘮叨,反對你休學的人,他們的意見會使你煩躁,是因為你深深受他們的影響,你其實真不想讓他們失望,你在乎極了。雖然你在乎他們的想法,但還是依然堅持己見,這就遠比那些對別人毫不在乎的人,來的更不容易,你了解嗎?」
「這些就是你的磨練。求之不得的好事。」牠說。
牠說重了我都沒注意到的部分。牠比我都還更了解自己。雖然很驚訝,也很感動,但是我不想表現出來。
藝術家深深知道前衛的抽象畫,大眾是很難接受的。雖受不被理解之苦,但他會持續的畫下去。因為,他希望有一天大眾能理解,他畫這些不是為了唱反調,是期待能帶領大眾隨著他的反調,達到一個更美好的思維境界。不管願望是何時才能達成。
待續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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